沈青舫忽而抬手捂住双眼,双唇紧闭,面上似要落下泪来,却被他死死掩住,强忍着心头酸涩。
宁筱航被他这一番突如其来的伤怀吓了一跳,忙抬手抚在他肩头,“沈小公子,出了何事?怎么突然如此伤心?”
沈青舫忽而抬手握住宁筱航搭在自己肩膀的手,眼眶通红地望着她,语声中充满哽咽,“你母亲,可是位厨娘?”
宁筱航闻言一愣,又向小公子点了点头,“我家开了间小馆子,确是由我娘掌厨。”
她柔柔一笑,“虽不比那些酒楼中的山珍海味,但我娘极善烹肉、做面,她做的红烧肉和鸡汤云吞可是一绝。你若去了宣都,便到我家中做客,我让她做几道拿手菜与你尝尝新鲜。”
语声还未落,只见几滴泪珠自沈青舫面庞滑下,坠在宁筱航手背上。
“沈小公子,你这是…?”
沈青舫忽然一把紧握住宁筱航之手,激动地猛一使劲,捏得她一阵蹙眉,沈小公子双手早已泛起潮湿,甚至微微颤抖着。
“姐姐,”两行热泪自沈青舫眼中蓦然淌下,“我爹让我问问你,这十几年…过得如何…可爱吃什么?喜欢弹琴?还是放鸢…”
宁筱航心中万分不解,被这沈小公子连番疑问搅得满头雾水,正当她要开口之时,马车却忽然停下,丰屹川掀起车帘便说,“抱歉,咱们稍停一停,我要去林中解个…”
话还未说完,只见车内沈青舫握着宁筱航一手,满面泪痕,丰屹川便是一愣,心下略一思量,面带几分不可置信与哭笑不得,“沈小公子…你宁姐姐已有婚配对象了,便是我!”
闻言,宁筱航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川哥,你又浑说什么。”说着,将手从沈青舫手中轻轻抽回。
丰屹川亦是尴尬笑笑,“若是我误会了最好,如若不是,”他转面望向正抬袖拭泪的沈青舫,“我可不管他年岁多大,又是谁家小子。”语罢,便放下竹帘,去往路边林中。
宁筱航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转面对沈小公子说道,“沈兄弟,你别介意,川哥他说着玩笑而已。”
“姐姐,我看得出来,丰大哥将你看得极重。那…你喜欢他吗?”
“嗯。”宁筱航心上毫不犹豫,坚定地点了点头,“如果我连他都不喜欢,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能叫我喜欢的人了。”
沈青舫转面望向窗外,沉默一阵,又开口道,“他生得不,家世也可,性格也颇为讨人喜欢,又有情义…还算配得上你。”
宁筱航忍不住又是一笑,“沈小公子,你这语气…怎么像我娘似的。我家只是宣都城里一最最普通的百姓人家,川哥家中族业颇广,乃是泽州有名的高门大户,若说家世相配,也应是我配不上他吧。”
“胡说!”沈青舫突然转面而言,这话吓了宁筱航一跳,沈小公子见她愣住,才恍然觉得自己言语有失。
“我的意思…姐姐生得如此好看,性子又好,纵是皇子,也堪配得。”
宁筱航闻言,面上一阵羞涩,只一笑笑,又抬手在沈青舫头上轻抚一下,她心中亦是不解,为何自己总是不自觉地想去关心眼前这位未脱稚气、却显自立的小公子。
沈青舫看着宁筱航温柔的眼眸,忽而转面望向窗外,眼中又升起一阵雾霭。
一两个时辰前,肖家山庄东苑凉亭下,沈致远抬手抚住胸口,一阵重重的咳嗽之后,便是停歇不住的喘息。
“爹!您还好吗!”沈青舫两步上前,一把扶住急促气喘、面色潮红的父亲。
“呵…呵…舫儿…你说的可是…真的?”沈尚书似是受了莫大的刺激,心内震动、宿疾又起,此时莫说讲话,便是连喘一口气都能费上半身心力。
“孩儿不敢骗您,只是,我听齐妈妈说,姐姐是让祖母灌了药、落下来的,是以,我尚不能够十足确认…”
“我就知道…”沈致远抬手按上略显昏黄的双眼,“刘妈妈是我乳娘,她定是,心有不忍,在那落子汤中暗暗减了分量,才给你姐姐留下一线生机…”
沈致远说得累了,言语稍停,抬手示意儿子在身旁坐下,又缓缓倒了一阵气息,攒下些力气,才接着说道,“我曾遣人去查过,淑娴确实女,只有个年岁不明的儿子,我也曾怀疑是当初把了脉,但蔡管事回来却说,那儿子是淑娴与钱庄掌柜所生…”
话到此处,沈尚书又剧烈地咳了一阵,沈青舫忙起身从桌上倒了杯茶来,递在父亲手中。
“父亲,”沈青舫面带几分犹疑,心下斗争良久,又忐忑着说道,“姐姐此时,就在西苑之中,我这就去将她找来,见见您。”
“什么?!”沈致远闻声,登时扶着亭栏站起,面上顿时添了几分生机,“她…就在西苑?!”
“嗯,她与晋城丰将家的大公子,前去西苑寻江钰叔叔有事。”
“我…舫儿..我这就…”沈尚书慌忙间低头整肃衣裳,又抬手在枯槁的面上轻抚两下,“你姐姐她…”
话到此处,沈致远脑中不知闪过何事,突然滞住,又一掌按在亭栏上,缓缓坐下身子。
“不,还是不见的好。”沈尚书望向西苑处,淡淡说道。
“为何?!”
沈青舫语声中带有几分不解与怒气,“那不是您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女儿吗?!不是您从未曾谋面,也要给她立下牌位、诵经度她往生的女儿吗?她此时就活生生地站在您身旁不远处,为何不见?!”
“舫儿,”沈尚书抬手握住亭栏,语声中已有一丝激动和欣喜,只艰涩又淡然地说道,“你帮爹爹,问问她,都爱吃些什么…十几年来,过得好吗…如此,就够了。”
语罢,沈青舫眼中映出父亲抬手掩面而泣的背影,引得小公子眸子里也涌出许多泪来。
沈小公子抬起衣袖擦干面上的泪水,长长出了口气,又开口问道,“父亲,如果她真的是姐姐,那您的病,便也…”
“不。”
沈致远仍望向远处,吐出重重一字。
“人各有命,天意如此。便是她不是我女儿,是个寻常人,我亦不能取人血来,与我救命。更不要说,她是。”
沈青舫闻言,望向父亲的眼神中充满复杂的心绪,也说不清那是爱、是体谅,还是恨,是不解。
“舫儿,那位丰将公子…待你姐姐好吗?”
“嗯,”沈青舫略一点头,“虽然我与他二人相识不久,但亦能看得出来,他满心满眼都是姐姐,对她极其在意。”
“呵呵,”沈尚书口中淡淡一笑,“天下之大,竟不过是个回环。他家‘奉敕行商’的匾额,是我领着圣旨前去赐下的,我与丰将泰,还曾一同饮酒相谈。你口中的大公子,那时,不过是个怀中抱着福虎、穿着开裆裤的黄毛小儿罢了。”
闻言,沈青舫面上也是一笑。
“如此,甚好。”沈尚书转面朝儿子宽慰笑笑,苍白的脸上显出许多久违的精神和力气,“我便再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