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西南,什家街上有两座府邸,一座甚大,一座小些。两府隔街而立,府门相距不过数十步,然此两府之主,却甚少往来。
稍小些的府院,住着晋城郡守潘惟明,此潘郡守虽为一城首官,却生得獐头鼠目、行事狡诈圆滑。若说年岁,他已四十有余,却逢人便说自己是秉信堂泰爷的干儿子,实是让满城之人不对其鄙夷唾弃。
更为气派的那间府邸中,居在此处的则是潘郡守的顶头上司,泽州州牧冯善霖。依常理,这潘郡守理应日日贴在冯上官身边才是,可自这冯州牧放官来到晋城,一两年间,除去公务要须,其他时日甚少见得潘机灵到冯府活络疏通。
这日,潘惟明又钻在自家姨娘的屋里鼓捣茶盏,他三指托起一只晶莹剔透,散着幽光的琉璃茶杯,朝日头大亮处透光看着,嘴里不住啧啧赞叹。
“好东西,确实好东西,”潘郡守说着,眯起小眼儿细细端详,“这样工造的,才叫我拿得出手送给干爹呀。”
赵姨娘坐在一旁摆弄着指尖蔻丹,眼带不屑,“还上赶着往人家里凑呢!旁人都笑死你了!送去多少骨瓷、紫砂的,还不是都叫人家退回来了!”
“诶!妇人之见了吧!”潘惟明将琉璃茶盏收在盒中,“芳兰,你可知我这晋城,商贸繁盛、供赋甚高,单我一城之税,就抵过他大半个泽州!是以我这小小郡守,才敢过得比州牧还滋润些…”
说着,捧起装着茶盏的锦盒,在椅间坐下,“这都是托了干爹的福啊…”
赵姨娘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端起桌上茶杯饮了一口道,“那有何用,你巴巴地送着,人家可从来都瞧不上眼。”
潘郡守唤来门外一个小厮,将锦盒交给他,又细细嘱咐一番,才回身对赵姨娘说道,“我只求这尊大佛,好好在我这晋城普度众生,就算坐化了,也要化在此处,千万别挪腾庙门。至于这些小东西物件儿,我根本就没指望能送进园子里去。”
赵姨娘面露不解,“那你还一年又一年的送?”
潘惟明眼神滴溜一转,“只要外人都说我是他干儿子,他自己认不认的,又有啥关系?”
正在此时,一高挑壮硕的年轻男子将白马停在州牧府门外,抬起一腿飞身下马,门外小厮见了,忙飞奔上前想要牵住缰绳,却只听那男子开口一句,“莫动,它自己认得路。”
小厮闻言,连忙退下,只见那白马竟果真朝府门西边而去,应是想循着西面侧门进到府内马棚。
年轻男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转身便进了大门。
他一路行至府内正厅,并未见到冯州牧,身边凑上个清秀小厮端来茶果,他便开口问道,“你家老爷呢?”
那小厮低头回道,“大人来客了,在书房谈事。”
年轻男子闻言,凤眼一瞥,便往府内客房走去,一面走,一面对小厮交代道,“找些上好的燕麦送去马棚,我儿不爱吃你们府里那些乌七八糟的草料。”
“是,”小厮闻言一愣,忙俯身回道。
府内书房中,未听得有人议事,却传出一阵大笑与酒盅碰撞之声。
冯州牧一脚踩在凳子上,两手撸起袖子,喝得满面通红。房中书桌下,笔墨早被推得散落一地,此时桌上,只有满眼杯盘狼藉、七八个硕大的金锭与零零散散撒在桌上的细碎银子。
“哈哈哈哈!今日手气甚好!看我不把你赢个底儿掉!”冯善霖一面双手摇着骰子,一面醉醺醺地朝面前之人叫嚣。
“那是自然,不论麻雀牌、还是骰子盅,我哪儿是冯大哥的对手!”廖司溪连连赔笑,弓着身子端起酒杯,朝冯善霖敬了一下,又抬头一饮而尽。
“开!”冯州牧将骰盅在桌上狠狠一叩,又一把揭开盖子,“三个三!豹子!哈哈哈哈!”
“我的个亲娘老爷!”廖司溪佯装惊诧,大叫一声,又朝冯州牧伸出拇指,“冯大哥,您多少给弟弟手下留情些呀!”
语罢,又接过冯善霖递过的骰盅,一面摇,一面口中喃喃道,“天灵灵、地灵灵,给廖老三留点儿钱行不行!”
冯善霖眯着醉眼,刚要咽酒,见廖司溪那作派顿觉好笑,扑哧一下喷出一口,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我开!”廖司溪将骰盅按在桌上,又扮作紧张兮兮地揭开盖子,冯善霖登时俯身要看,“哈哈哈哈!三个二!廖老三,你还是差得远些啊!哈哈哈哈…”
“真XX的倒霉!”廖司溪面上气恼,口中啐了一句,手上动作却干脆利落,只见他将骰盅盖子往桌上一扔,从袖里掏出一张银票,迈着醉步走近冯善霖身前,一把将银票塞进他怀里。
“冯大哥,我不玩儿了!实是丢不起这个人!我今儿身上就剩这些了,全都赔给你,就当我又输了你十回!”
冯善霖闻言,抬手在嘴上抹了一把,瞥一眼满脸通红的廖司溪,捏起怀中的银票看了一眼,又作势嫌弃地朝身后地上一扔,“我叫你是来我家陪我耍耍,谁要你这些钱来。”
廖司溪抬手在冯州牧身上不重不轻地一拍,笑着说道,“若是耍耍,您哪儿用得上我这糟老头子来陪啊?”说着,又俯下身子在冯善霖身旁耳语道,“忘愁居新来了两个模样周正的小倌儿,细皮嫩肉的,一点不比女娃儿差,我早定下来给哥哥你留着呢,您午间睡上一觉歇歇,晚上便去,嗯?”
闻言,冯善霖双目登时醒神,脸上的醉色直直往上攀升,染得两眼皆是通红,“好!好!知我者莫过廖三是也…哈哈哈哈!”
“那就这么办了,您先歇着,我也实在醉得头疼,这就回园子睡觉去了。”廖司溪晕晕乎乎地在头上抚了一把,朝冯州牧谄媚一笑,便迈着醉步摇摇晃晃出了内院书房,往府门处而行。
一路摇摆着身子走到大门口,刚要迈过门槛,廖司溪像是醉过头了似的,一脚不稳,竟被门槛绊了一跤,门前小厮慌忙将他扶住,他抬头尴尬笑笑,才由那小厮搀扶着,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