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薛引着丰屹川与宁筱航进了北院,院中最大的一间正屋便是丰屹川往常居住的地方。他刚迈进大门,便叹一口气道,“一年没回家了,竟还是亮亮堂堂。”说着,带宁筱航到正屋椅间坐下,又将她手上包袱接过,放在桌上。
老薛抬手给二人倒了杯茶,“那是自然,就算你不在家,泰爷仍叫人日日来这打扫,桌子上都不准落得一丝灰尘,生怕你哪日突然回家,见屋里杂乱,生出些气来。这茶,三五天前就有人来泡,凉了就换,老爷子说了,叫你进门便有口热茶来喝。”
闻言,丰屹川浅饮一口,憨厚一笑,宁筱航捧着茶杯,心间不由得暗自感叹,“川哥的爹爹,对他真是疼爱得紧啊…”
“大公子,宁姑娘,你们便在北院歇歇,泰爷院里此时正在‘盘账’,顶大再有个把时辰,我就来带你们过去。”
丰屹川起身朝老薛说道,“薛叔,您自忙去,不用管我,我回了自家,还用得着招呼嘛!等晚饭时,我再去东院陪老爷子吃饭。”
老薛朝二人笑笑,转身便出了正屋大门。丰屹川见他走远,“噌”地一下俯身蹲在宁筱航腿边,满目柔情望着她,“怎么了?可是有些拘谨?我看你自进了院门,便浑身不自在似的。”
“川哥…”宁筱航尴尬地笑笑,“我来之前,也有所耳闻,但实在不曾料想,你家…竟是这般豪门阔府。”
“嗨,哪里至于!”丰屹川轻笑一声,抬手搭在宁筱航膝上,“不过是些石头、木头房子,一层一层的,叫你看着眼晕罢了。”丰屹川起身,在她身旁坐下,“我家里常住着商号掌柜三人,分别散在西院、南院处,他们各自又领着些小掌柜、伙计下人。我爹叫他们管着晋城里三个堂口,辖二十多家铺子,住在一起,报事方便些。”
宁筱航闻言又是一愣,还不等她回神,又听丰屹川细细说道,“实际算得上‘家里人’的,也就五六个而已。”
丰屹川朝宁筱航笑笑,“家里五位长辈,薛叔你见过了,他是我爹的喉舌臂膀,由他统管这整个园子,与老爷子的生活起居。”
说着,丰屹川朝宁筱航举起一手,又伸出拇指,“这是我爹,丰将泰,家里说一不二的天王老子。”宁筱航看着丰屹川手指便是扑哧一笑。
只见他又伸出食指,“老二,便是我二叔,丰将吉,”丰屹川瘪了瘪嘴,“是个颇为难缠的人,你若见他,躲远些好。”
丰屹川又伸出一指,“老三,我三叔廖司溪,全园子里最沉默寡言、面表情的,就是他了。”
丰屹川将手缓缓放下,“老四,霍文元霍四爷,为人甚是有趣,向来以‘理’服人,待我最是亲厚。虽是个粗犷爷们,但心思细腻,办事极为牢靠。”
宁筱航缓缓点了点头,便开口问道,“川哥,这么说…你应也是姓‘丰将’的,对吗?”
“我爹在族谱上,是这么写的,‘丰将屹川’。”他笑了笑,又说道,“可我在外面,都只说我姓‘丰’。”
丰屹川抬头望向院中,视线穿过院门,又越过一道道门槛,似是久久寻不得尽头处,“有时我觉得,老爷子要压在我身上的这园子,与‘秉信堂’的所有,甚至‘丰将’这个姓,都不是我的。这些年,我时而跟着四叔的马帮,时而一人行走,在数个州、郡都短住过,但仍是迷茫。”
丰屹川回头瞥一眼茶杯,杯中茶水清冽,如湖面般平静,“就像一片叶子,落在水上,原以为这辈子随波逐流,漂到哪儿是哪儿,却从未想过落脚。”
他目光又落在宁筱航面上,“直到遇见你,我才头一回,有了叶落生根的心思。”
宁筱航见他满目诚挚,心内升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情绪,似是对他独自在外闯荡多年感到心疼,又似是被他的拳拳真情捂得心头一阵发热。
此时的东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攮在前厅,原本宽敞的厅堂顿时显得拥挤不畅。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掌柜抬头望了一眼厅前匾额,“嚯,好一个‘奉敕行商’,真是气派!”
“何掌柜,有礼了!”一中年男子朝年轻掌柜招呼道。
“焦掌柜的!竟然是你!”年轻掌柜见了熟人,顿时喜笑颜开,“我接了铺子不久,今年这是头一回来盘账,竟在此处遇见你了!早知如此,我便与你结伴来了。”
焦明杰闻言一笑,“东家规矩,半年盘一次账,能不能来这园子,还得听霍四爷吩咐。咱们又不能互通有,如何晓得是否结伴而行呢?”
何掌柜摸了摸脑袋,面露恍然。只听老薛站在厅内朝众人肃声说道,“诸位掌柜的远道而来,辛苦了,这便随我进内院去吧。”
闻声,厅内众人便渐似汇成一列,各个迈开步子,随老薛自前厅侧门拐进东院内院之中。
进了内院,二三十个外埠掌柜的便齐齐立在院子里,只见正屋大门未闭,只被一纱帘挡着,内里堂上似坐着一人,但却看不清他身形样貌。
纱帘之外,屋檐之下,摆着一桌、一椅,椅上端正坐着一十六七岁的年轻公子,他面容端方,双目甚是有神,定定朝院中众人扫视一遍,便抬起左手放在墨色玳瑁制成的算盘之上。
老薛掀开纱帘进了堂屋,侧着身子在堂上之人身旁耳语一阵,便又匆匆出了屋子。他立在年轻公子身旁,刚要开口,只见侧门处走出中年男子二人,一人两撇八字胡须、眼带几分尖刻,一人面上冷淡、甚表情。二人步子停在堂屋檐下,目光严正地望向院中。
老薛朝二人点头示礼,年轻公子起身朝二人一拜,“父亲、三叔。”说完,又一抚袖,将左手重新搭在算珠上。
“泰爷有话,日暮要在家中摆宴接风,叫咱们莫要耽误他正事,把账盘得快些。如此我就不客套了,这便开始吧。”老薛肃声朝院中众人说道,闻言,身在东列首位的掌柜一人便前行几步,将手中账本摊开,呈于年轻公子面前。
只见那年轻公子寥寥几眼,便听一阵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他右手翻动纸页,左手在算盘间上下翻飞,两手同时行进,只几口茶的功夫,便将账本合上,放在一旁。
“下一人。”年轻公子淡淡一句,便又有一位圆润憨态的掌柜上前,呈上账册。
整个院子里,只听得算珠叮当声响,两位当家的立在一旁盯着,一人敢在此时开口言语,这番肃穆场面,直叫头回来此的何掌柜紧张得浑身僵直,身子渐似抖了起来。
“好我的亲娘,”何掌柜悄声嘀咕着,“这小公子好脑筋、好数术,我们在铺子里算了那许久都难理清的账目,他拨拉几下算盘就落个门儿清。”
“这位便是二公子,丰将惠,”焦明杰朝前挪动一步,离何掌柜近些,压着嗓子说道,“全晋城的算盘加起来,也抵不过他的脑子。”
正说话间,那年轻公子忽而停下,抬起右手,捏起面前账册便朝那圆润掌柜身上扔去,“入账了两处,回去重算。”
那掌柜闻声一抖,慌忙间弯腰拾起账册,一面弓着身子赔笑,一面匆匆退到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