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日暮，宁淑娴送走店里熟客，正要闭了大门准备打烊，宁筱航在前厅中用抹布擦洗桌椅，一面擦着，脑中却禁不住回想丰屹川昨日那番暴怒景象。她停住手上动作，缓缓起身，叹一口气，便端起水盆要往后院走去。
只听“啪”地一声，门外似有人抬手按在店门之上，宁淑娴吓了一跳，打开半扇木门，却见是瑶果正扶着门喘着大气，“婶子，筱航，筱航在吗？”
宁淑娴朝瑶果微微点头，又躲开门口朝屋内一指，还未等宁筱航反应上来，便已被瑶果两步上前，又一把拽出门外，“走，跟我走…”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有话慢慢说来，不要着急。”
瑶果闻言，稳步站住，缓了两口气，才答道，“昨天掌柜的跑出去，一直到今早才喝得五迷三道地回来，浑身都湿透了，又醉得人事不省，我跟六子两个人都扶他不住，使了吃奶的劲才把他拖进房里睡下。原想着叫他好生歇歇，便没叫他起来，刚才进屋里一看，人都快烧傻了，六子怎么叫都叫不醒，喂口水都灌不进去。”
瑶果一股脑地说完，又抬手在胸前抚了几下，“人是迷糊了，嘴里叫你名字却听得清清楚楚。”
宁筱航闻言便是一愣，心间顿时焦急起来，拉起瑶果的手就要往布坊而去。刚走一步，又回身到屋内忙活好一阵子，直到瑶果在门口等得着急了，才见她从后厨而出，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我这里没有什么药材，济世堂…又闭了馆，先给他喝些热汤，发发汗吧。”她一面说着，一面将姜汤递在瑶果手里。
瑶果接过汤碗，“你不随我一道去看看吗？”
宁筱航匆匆对宁淑娴嘱咐两句，便走出饭馆，“最近的医馆也在几条街外，我去请大夫来，姐姐你先回去，我稍后便到。”说着，宁筱航抬起步子，疾步往城西跑去。
等到宁筱航满头是汗地带着一位年老大夫赶到绣罗坊门外，瑶果早已立在门口焦急张望着，一面迎他二人进门，一面对宁筱航说道，“你熬的姜汤，一口也喂不进去，六子急得手都抖了，一勺一勺灌着，又一口一口溢出来，就是不往下咽。”
那老大夫听后，抬手摆摆，“莫慌，莫慌，叫老夫看上一眼…”
瑶果忙带着二人进了后院，刚迈进丰屹川卧房，却见六子正蹲在床榻边呜呜哭着，床上的丰屹川面色晦暗，口唇苍白，毫任何反应。
瑶果登时抬起一脚，踢在六子身上，“哭什么！不嫌晦气！大夫来了，你赶紧闪一边去。”
老大夫在桌上放下药箱，展开针袋，抬手放在丰屹川腕上体会一阵，又转身抽出数枚银针，一一扎在他手上。
宁筱航站在不远处，望着床上的人，喉咙便一阵阵发紧，似要流泪，却死死压在心下，强稳着心神问道，“齐大夫，他…他怎么样了…”
老大夫掀开被子，摸了摸丰屹川身上仍泛着潮湿的衣裳，叹一口气，“你们闻闻，这冲天的酒气，究竟喝了多少，能把个壮硕小子喝成这样！”
众人闻言，皆是垂头不语，又听老大夫缓缓说道，“必是昨夜淋了场雨，浊气入体、又感风寒，才致昏迷不醒。”老大夫朝床边的六子转过面去，“这小哥，起来吧，与我寻些纸笔开方。等药取回，煎好，掰开嘴也得灌进去！否则，自作孽，不可活，大罗神仙也拿他有办法。”
六子登时站起，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便说，“齐大夫，我随您回医馆去，您写了方子，我立刻就把药抓回来，这样快些！”
还不等瑶果嘱咐几句，六子便提起老大夫的药箱，推着他疾步出了丰屹川房门。
瑶果见状，叹一口气，端起床边剩下的半碗姜汤，“我去把这汤热热，等一会再试着喂上些吧。”说着，便转身而出。
待到房中只剩宁筱航与丰屹川二人，她才敢缓缓走近床榻边上，却见丰屹川忽而开口，口中一阵呜哝低语，“筱航…筱航…”
宁筱航听着，一下子扑身在前，趴在丰屹川身边失声痛哭起来，她浑身颤抖，整颗心脏已被重重的心疼和自责牢牢扼住，若是此时叫她以自己的寿数来换，能叫丰屹川清醒过来，想来她也是愿意的。
宁筱航一面哭着，一面缓缓起身，犹豫间抬手将掌心覆上丰屹川额头，掌中传出的滚烫温度惊得她一颤，却并未将手收回，而是仍颤抖着，停在丰屹川额间。
宁筱航手掌冰凉，此时抚上炙热的皮肤，竟让丰屹川渐似醒来，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面上疏解，如同得了几分轻松似的，长长出一口气。
“你怎么…在这儿？”丰屹川眼中映出宁筱航惊诧的神情，他忽而苦笑一声，“我死了么？怎么还生出这么美的幻境。”
宁筱航惊得呆住，两行滚烫热泪自眼中骤然而下，突然俯身紧紧搂住丰屹川，嚎啕大哭起来。
“咳咳，”丰屹川被宁筱航突然俯身的力气撞地一阵咳嗽，“我没死么…咳咳，筱航，你压着我了。”
宁筱航闻言，登时猛地起身，哭着喊道，“川…川哥，你，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丰屹川缓缓转面望向宁筱航，语声力，“以为什么…？以为我这么利索地就去了，给你落个安生清净？”
宁筱航瘪着嘴，委屈地瞪着他，抬手捂住眼睛，又咧着嘴哭了起来。
“我方才，作了好长的一个梦。”丰屹川抬手，将手面上的银针取下，又将右手放在宁筱航手上。
“梦里，是一个圆圆的木盆，我坐在盆里顺流而下，在河中飘着、荡着，随波而行。那河好宽、好长，一时落雨、一时天晴，我仍那样飘着，像是永远看不见尽头处，也寻不见岸边。”
宁筱航静静听着，头一次没有将被丰屹川握着的手抽回，只抬起另一只手抹了一把眼泪。
“后来，老头子把我从河里抱起，带我回家，喂我吃饭，让我管他叫爹。”说着说着，丰屹川眼眶通红，语声哽咽，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洇湿在他耳边枕上。
宁筱航从未听丰屹川说起过自己身世，闻此一言，登时愣住，才知他竟也是这世间如凌霄般的又一个苦命之人。宁筱航亦从未见过他如此这般脆弱又伤感的模样，顿觉喉咙发紧，心间一阵酸涩难言。
“我爹在我心中，是这世间最强、最善之人。”丰屹川兀自说着，又望向宁筱航，“从我小时，他便对我说，心里想要的、想实现的，只要信、勤、恒，便一定能得到。”
丰屹川松开握住宁筱航的手，将胳膊掩在面上，死死压住正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但在你身上，为什么论我如何努力，这话都不灵验了…”
“我…我…”宁筱航面上的泪水如溪流而下，一面啜泣着，一面缓缓低下头，心中顿时升起扭转交杂的情绪，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扯住了丰屹川的衣角。
“筱航，汤热好了。”瑶果端着热腾腾的汤碗，一面吹气一面走近他二人身旁，宁筱航忙松开丰屹川衣裳，起身接过汤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