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说得漫不经心,原疏一时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不在意秋漱玉的性命。
原疏走在她身边,玄黑色的长袍衬得他肤色越发的苍白,这几分羸弱因为上调的眼角而又显出病态的慑人感。只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他完全脱去了曾经清秀可爱的少年气,而成为一个阴郁冷傲、高高在上的少年君王,又或者从前的模样本就是他的伪装罢了。
“虞若,你真的想带秋漱玉走吗?”他轻笑着开口,懒洋洋的语气像是在闲聊一样。
虞若愣了一下,坦坦荡荡地开口道:“若是因为小姑姑的话,我恨不得季兰庭在战场上就杀了他得了,还省得以后再活着伤害小姑姑。但是他毕竟还是虞国的镇国公,是阿珣的生身父亲,所以我必须带他走。”
“你倒是诚实。”原疏道,“不过能不能带他走,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她神情平静,“只要条件谈得妥,你没有理由不做这笔交易。”
走着走着,他们终于到了王宫的地牢入口,守卫看见原疏,纷纷跪地行礼,他们两径直走了进去。
里面灯火通明,隔一段路就有女神雕像捧着一盏烛火,墙壁上黑影重重,凉气从脚底下钻出来。大概是因为这里关的都是特殊犯人的原因,所以每一个牢房之间都距离很远,彼此之间无法相互看到。
循着通道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到了牢房的尽头,却是一扇被重锁锁住的铁门。虞若挑了挑眉,看着狱卒掏出钥匙一个个打开锁。
铁链一条条沉沉落地,溅起漫漫灰尘。
看来季兰庭,还真是好好招待了一下秋漱玉啊。
她脸上全无伤心之色,原疏看在眼里,不由露出一丝微笑,这才是他熟悉的虞国公主,清冷薄情,爱憎分明,绝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而产生一些廉价的同情与怜悯。
他毫不怀疑,如果没有秋珣的存在,为了虞令月,虞若甚至能用计让秋漱玉永远死在这里。
而虞若自始至终要救秋家,是因为秋家对虞国江山的汗马功劳,是因为秋云谒与秋珣,与秋漱玉本人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私心与感情不会影响她内心那把尺的判断,而正义与原则更不会让她对自我情感的认知产生偏差。
她是那种看上去天真无邪、实际上活得无比清醒又冷静的人。
世人总觉得这样的人活得累,其实并不会,因为他们清晰的判断机制让他们不会长时间陷于徘徊与犹豫的痛苦矛盾之中。
就像虞若,原疏并不觉得她做出相当于背叛虞清诏的举动时经过了多长时间的内心挣扎。
铁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了,虞若率先缓缓走进去。这个与众不同的房间虽然深处地下,却是直通地上,天光垂直落下照亮整个房间,而正中心一个十字木架上正绑着一个人。
阳光下他身上纵横交错的鞭痕看上去触目惊心,鲜血已经将破碎的里衣染红,有些地方凝结成黑色的血块,那衣服似乎经过雨水的冲刷,而显出一种血色蔓延开来的淡粉色。
慢慢走进,她甚至能看到那些结了痂又被生生扯开的伤痕,还有翻开的新鲜的皮肉。
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忍,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踏着地上飞溅而形成的血点子,一步步走向那垂直的光圈。
这一番声响似乎吵醒了那木架上的人,他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咕隆声,似乎想抬头却做不到,只能无力地垂着,喘着粗气。
她在他面前站定,原疏静静站在她身后,玩味的目光在她与秋漱玉身上打转。
“许久不见了,国公。”她不再唤他秋叔叔。
这熟悉的娇软又清冷的声音让他手指微微一缩,挣扎着抬起眼皮,从油腻腻的结成有一条条的乱发中间,他看到了她的脸。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是想唤她的名字,可目光触着她冷漠的眼神时,默默化作了一句,“公主。”
他知道,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昔日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镇国公,怕是这辈子都不曾沦落到这个狼狈的境地,偏偏还是在一个小辈的面前,而在虞若的面前,和在虞令月的面前,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怎么……”他想问你怎么会来,是啊,虞清诏也许会放弃他,也许会派人来,可唯独不可能是她。
就算虞清诏愿意,云谒和珣儿也不会同意的。
虞若目光闪了闪,原疏却率先开了口,依旧是那熟悉的轻佻的调侃语气,“虞清诏啊,本来是想派你小儿子来送死的,可有的人啊明明是个女子却非得当个君子,上赶着给她哥哥添堵。”
他话说得简单,可秋漱玉到底见过了几十年的风浪,如何能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看向虞若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他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闭上了嘴,什么都没说。
虞若目光扫过那钉在他四肢上的铁钉,平静地说道:“我会尽我所能带你回去,如果不能,虞国百姓会记得你的牺牲与一生的功业。”
说真的,她是真的没有把握。
虞清诏是不会为了秋漱玉而作出大步妥协的,所以明面上的条件交换这条路根本走不通,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明着来。
如果她失败了,黄泉路上他也不算孤单。
她几句话说得薄情又冷静,与他记忆里那个总是天真娇俏带着笑容的小公主全然不同,他第一次深深打量着这个被先帝捧在手心的女儿。
他知道她心怀大义,知道她不畏生死,知道她温柔善良,却也是第一次看见,她的凉薄与理智。
也是,宫里长大的女孩儿,能真的干净到哪里去。
他只能庆幸,她的心是正直的。
她很好,家世、容貌、性情、才干都是无人可出其二的好,可是,在秋漱玉的心里,依然不愿意她与珣儿在一起。
珣儿是他最疼爱的孩子,他不愿意珣儿再与皇族之人纠缠不清,重复他之前的道路。很显然,虞清诏打心底里也并不愿意这门亲事,而江山与妹妹之间,他也做出了选择,否则他不会在已经圣旨赐婚的情况下,还派珣儿来原晟送死。
一门不被祝福的婚事,两个天真又固执的年轻人,真是像极了曾经的那段故事。
虞若看一眼就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不由得冷嗤了一声,“国公大人,我希望你能明白三件事情。第一,让你和小姑姑走到今天这个结局的不仅是皇祖父的干扰,更多是你的懦弱无能与不负责任。第二,我和阿珣有自己的人生,不是你自怨自艾时的悲剧投射。第三,请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现状,我要做的是救你出去,你要做的是努力活下去,所以不要浪费脑子和精力想那些有的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