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段屿的爸爸来了。”
厨房里充斥着抽油烟机、装满滚烫煮面汤的大桶还有正在煤气灶上加热的铁锅发出的声音,非常吵。方知有还没从迷惑中解放,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又看见周翰林的嘴巴再次开开合合。
他听不太清,结合口型来看只能摸索出:段屿,难过等词汇。
周翰林的话说的很长,方知有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这么希望自己听觉正常过。
辣椒炒肉的香味从灶台飘来,大厨关闭了抽油烟机。周翰林长叹一声去接过厨师的菜,回来时路过他说:“以后你就多担待点吧,他本性不坏。”
方知有这会可以听清声音了,重重点了点头,心里的疑惑像浸入水里的水精灵一样,愈来愈大。
外面没了段屿的声音,方知有掀开帘子试探地向外望了望,左边的狭窄走廊传来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父子俩正站在楼梯下的厕所门外面对面交谈。
“所以,你跟那个女人结婚了吗?”
方知有看不见段屿的脸,听见他的声音还是可以联想到他是什么表情。
段震点头,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儿子的头,只听一声脆响,段屿一巴掌拍开了他。
段震说:“儿子你别这样,即使没有小莉阿姨我和你妈还是会走到今天的结局。”
“那你就应该像两年前那样一直躲起来,用不着来看我。”是段屿冷冷的声音。
“你知道老爸当时住院了吧,差一点就死了,但我一直都很担心你,出院以后忙工作没有好好照顾你是我的失职。”
段屿笑了,这样的回答就像是物理试卷写上了化学公式,还要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在答理综。
当时在住院,后来忙工作?是该有多忙才会一直不管不顾?不过是去和那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幸福快活去了罢。
“别恨老爸,我也不容易,但凡你妈理解我一点咱们就会是幸福的,从小到大爸爸对你不好吗?唉…算了往事就不要再提了,你在这过的怎么样,缺不缺钱,要是想跟我回……”
听到这,段屿直接抓起周围用来卖钱的废品砸向他,塑料空瓶撒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他愤怒的看着段震,声音近乎嘶哑道:“你他妈知不知道我妈被抓了!知不知道!她进去到现在还没出来!你结婚了,那我呢?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挺过来的!”
他永远忘不了那些孤独助的夜,永远忘不了心惊胆地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的闷热,也永远忘不了邻居们像看见瘟神一般的脸色……
段震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去面对,段屿觉得他很自私,母亲周慧云也一样自私。
食客们被这吼声吸引,皆伸长脖子挺起身子向窄小的走廊望去。
周翰林忙招呼客人安心吃饭,慌慌张张冲到厕所钳制住段屿还在不停破坏东西的双手。
方知有掌心里出了一层汗,死死攥着门帘。他不知道该不该冲出去阻拦,感觉自己的腿弯发酸,倚靠门框向外望去。
段屿说:“看完了吗?现在可以走了,你这种人只会考虑自己,看我就是为了减轻心里的愧疚。”
他反复甩开周翰林并低声警告:“周翰林放开我!”恨不得冲上去拿起厕所门口的墩布对段震动手。
周翰林用手臂和腿同时环着他才勉强控制得住,看段屿这样当舅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纵使他一向爱好和平,终究是瞪着昔日的姐夫破口大骂道:“他妈孩子都这样了你有没有良心,还不快点滚!滚!”
段震犹豫地一点点挪动脚步,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卡塞进周翰林手里匆匆说:“密码六个六,帮我照顾好小屿。”然后神情复杂地看着段屿。
段屿张着嘴气到浑身发抖,胸腔激烈地起伏,白净的脸因为缺氧变得有些发红。很快他感受到一阵呕吐感,本能地蜷起身子冲进厕所,吐得昏天黑地,把绿色的胆汁和早上那点没消化完的食物一并吐了出来。
周翰林握住卡抬腿踹向段震,但没踹到。
段震对着紧闭的厕所门说:“我走了儿子。”说完叹了口气离开了,路过厨房时轻轻撇了一眼满是褶皱的布帘。
方知有在厨房内门匡旁靠墙站着,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像是偷窥,段屿把他推进厨房想来是不愿让他看见这样一幕。原来,他觉得段屿是天上的一颗星,现在才感觉段屿像一节藕,光滑美丽的外表内全是空洞,那空洞由成长带来,怎么也法填补。
周翰林在厕所外敲了一会门,里面早已安静下来可迟迟没有回应。没有办法,他只好找方知有帮忙。
方知有站在外面叩了叩门,低声说:“段屿是我。”
很快,门“咔哒”一声开了。他挤进狭窄的空间,地上的蹲式马桶已经被水冲干净了。
段屿垂着头蹲在地上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让人看不清此时的表情。
这已经是段屿第几次莫名其妙的吐了?方知有心疼地蹙起眉,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看样段屿是由心理引起的生理反应,类似于小动物受到惊吓会丧失食欲一样。
段屿的发丝挺硬,扎得指尖痒痒的。他问:“感觉好点了吗?”
段屿起身到水池那洗了把脸然后转头看向他,除了通红的眼眶和涣散的眼神外看不出一点问题。
段屿说:“太苦了。”
第一反应,方知有以为他形容的是事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
段屿笑着又说:“太苦了,没想到胆汁这么苦。”他靠向方知有,把下巴抵在方知有的肩上,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手正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方知有的衣袖。
方知有抬手拍拍他的背,声音很轻:“心里苦就都吐出来。”
段屿闷声说:“你都听见了。”不知是问句还是陈述。
方知有“嗯”了一声抱住他,两人在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呆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