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一年闹了大范围的饥荒,各处纷争乍起,屯粮蓄兵,军队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又逢大水灌世,天灾人祸,许多地方几乎颗粒收。
似乎一切将要迎来一个节点,之前的乱世仅仅是个开端,真正的地狱方才悬于世人的顶上,即将倒扣人间。
倾天的大雨声,比以往每一年持续得都要久,仿佛尽的哀嚎,为这即将颠覆的什么。军队法在大雨中行进太久,许多军阀被困在某个地方,时间久了会怎样,谁也不愿去想。
张辽亦每日为粮草之事发愁。
气氛好像越来越沉重,沉默渐渐充斥在他们两人之间。终于在某日,放了粮后,他一圈一圈搅弄着碗中的稀米,听见声音,抬起头刚好与端着碗进来的张辽对视。
不能继续留在河内,坐以待毙了。
军队起了程,绵延着断断续续的行进着,在河侧,在山谷,像是依附在广裘大地上爬行的虫,而乱世之中,天灾之下,这样奔波的虫,还有许多,仿佛是它们吸干了这片大地仅剩的生机。
大雨急下,一滴一滴拍打在冰凉的铠甲上,叮当作响。马匹开始不安,雨水几乎阻挡视线,再难前行,承载着物资的车陷进泥里,几个士卒在雨雾中四面八方的使力,断裂了车缘。
吕布翻身下马,几步跨到车旁,重新安排众人,与他们一同搬起车架,后勤的兵趴在泥泞之中,换上木板。口鼻都快被雨水呛住,声音也被阻隔,后面的队伍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渐渐发乱,前方的张辽隐约听到了,手臂挡在头顶回头看着。一片大雨中,花勃静静地注视前方。
“下个村子再看看吧。”
张辽话毕翻身上马,所有听见了的人都声,下一个,真的还有下一个吗。
没有人说话,黑暗中的弦不断绷紧,将军状似不痛不痒,但后面所有追随着的士兵,都还在相信他。
“前面是下邳。”赤兔与花勃并肩前行,吕布勒了勒马,“你在后方扎营,我带人去吧。”
张辽沉默不语,只有马蹄作响。
总归要走到这一步。不是这个村子,就是下个村子。天降大雨,没有人能逃过天命,在他们之间轮转的,只有宿命。不管是什么样的场面吕布都不会动摇,早在他还在窝棚里的时候,早在他身上还带着那片印记的时候,人间至惨的景象,他都见过了。
破下邳的那日,也是晴天,张辽独自在军帐之中,绣来绣去,耳边却响了一片的淅淅沥沥。直到士卒来报,吕布归来。
下邳什么也没有。
他带回军营的,只有一个孩子。
阴雷滚滚,这场雨似乎永止境。又是一个言的夜晚,前路仍就漫漫。离开下邳的前一夜,他们都听到,安静的营帐外,最后一丝寒蝉的声音。
白露尽,此后再未落过雨。乌云却仍旧笼罩着整个天空——这场雨下过冷秋,再后面,便是凛冬。
霜降,枯草遍地。马蹄踏过土地,没有半点生机。
吕布看着张辽将煮得最熟的米筛出来,又捣碎,呈糊状,喂给旁边瘦小枯干的小男孩。他尚不会吃饭,呆呆的,阴恻恻的,也不出声,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人话,是不是傻的,张辽一般用表情和语气跟他沟通,倒也不必发出太多声音,还没人发现什么。
其实吕布根本不知道这样大的孩子要吃什么,他小时候没少吃树叶草叶,再小就不记得了,大概张辽也未必清楚,只是,能活下来的话,就凑合活吧。像一只小猫,像一只小狗,不知道他能长多大。
小男孩吃掉了一整勺糊糊,一点没漏,张辽看着他笑了,似鼓励和赞赏,吕布也不自觉地笑了。
“到下一个村子的,就把她送人吧。”
他低下头,刚刚嘴角的弧度似是从未出现过。
军队要行军,怎么可能带着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呢。从下邳到这,已有一段路程,没给颠死就算她命大了。谁也不说,不代表日子就不是越来越难过。万不得已的时候总会到来,留得,留不得,留下,大抵也是死。
他们都清楚,所谓下一个村子,不过是又一次将军队压上绝命线。他们不拿,会有人拿,要么死在他们手上,要么死在下一个路过的军队手上,甚至肚子里,要么冻死在终将到来的寒冬。而这孩子,送走了,或许也就随着下一个村子去了。
这一年似乎格外漫长。自大雨落后,一眼又能望到尽头。
张辽不搭话,只是静静地将饭一勺一勺喂给她,直到她吃尽,帐子里只有一点点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吕布始终没有抬头。
勺子落回空碗,张辽起身。轻飘飘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上方想起
“好啊。那就打。”
3.
夜里,全军隐蔽。他们埋伏在这条路线上,与另一支军队发生了冲突。现场足够混乱,冷月之下唯有刀光剑影,中军与侧翼被从中冲散,吕布率军突围,双方汇合,见到了张辽亲卫,却不见张辽。
“他人呢?”
赤兔马原地打转,对面败军四散,哪个方向都有,失了主人的战马也在到处踩踏,他们这次突袭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后方,因为早已路可退。
“将军,花勃!”
一士卒牵着高大骏马来到身侧,吕布一眼便知,那就是花勃。
他翻身下马,在花勃身上摸索,暂时没发现血迹,看了看四周,下令在不远处修整,打扫战场。
亲卫们各行其事,吕布的身边一下子空出许多,他看着花勃闪烁的眼睛,那个孩子,已经丢了吗。
整夜,军中气氛沉重,放在往常,反正张将军是不会有事的,亦须担心什么,只是这次,似乎吕将军脸色不太好。
未扎营的军队不可人压阵,他知道他应该相信张辽。至于孩子,也许命运如此,但张辽这般找寻,他心中自然不会好受。
他又想起从前辗转于地窖窝棚的日子,失散曾是家常便饭,一家人卖到不同的地方,远一些的,在路上就死了。若真回不来的话,就让一切怪在自己身上吧。
整夜未眠,太阳在山下蠢蠢欲动之时,一形单影只的身影出现在东方山野的边际,吕布起身,迎了几步,又迎了几步,直到仍在迷蒙中的队伍都落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