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荡平民粹叛乱的事轮得到教会插手?”紧跟着自家埃米尔的克伊米尔旁听了半天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对啊,这问题也是刚才哈木宰一直想问的。
回答他们问题的军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这些撒拉逊人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末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军头代表他们答道:“教会已经发出通告,事情的性质变了大人,贝济耶的民乱是阿尔比派在背后搞得鬼。”
“阿尔比派是个啥?”
“唉……大人您看您又不是位基督徒咱很难跟您解释啦。异端,反正您要明白山上那些家伙都是异端就对了。”
这下轮到哈木宰和克伊米尔面面相觑,他俩都是穆斯林可实在搞不清基督教里头复杂的派系,不过在伊斯兰教里不同派系也是有的。比如很多年前追着哈木宰搞刺杀的阿萨辛就属于极端派系尼扎里派。宗教派系一旦跟极端狂热挂上钩那就准没好事。哈木宰虽然对什么阿尔比派一窍不通,但在基督教世界待久了,活焚异端什么的还是见过不少。在皇帝说了算,宗教宽容的京畿区域还比较稀有。在狂热的农村,过节的时候烧个巫婆那都算群众娱乐活动,值得出动附近乡里民众全家老小去观看的热闹表演。
哈木宰有点懵,出发来欧泊山谷前他也没听说这民粹暴动怎么就跟宗教异端挂上了钩。一路而来光看沿途民生凋敝的景象,民乱的原因一目了然,就是灾年摊上个烂领主,经典桥段官逼民反。八竿子打不着的异端大帽子是什么时候悄声息给扣上来的呢?
经过再三打听他才得知,原来还是小泰纳曼伯爵搞得鬼。这家伙别看管理一泡污,走歪门邪道动坏脑筋却很有一套。西里尔的军队前脚开拔,他后脚就遣人去朗格多克总主教那儿告了圣状,一通诽谤诬告活活把制下的民粹暴动强拉硬扯成了阿尔比异端作乱。
朗格多克地区十几年前就因为阿尔比异端猖獗而被教廷三令五申勒令整改。到了野心勃勃的本代教宗,还在图卢兹发动了旨在剿除异端的内部十字军。皇帝囿于朗格多克的自治藩省地位,没有对这些教廷背书的活动多加干涉。但境内十字军疑也是加剧皇帝与教宗交恶的一大原因。
贝济耶的民乱原本同教廷是一毛钱关系没有,可小泰纳曼到朗格多克主教面前一通吹风,原本没有关系的事也被硬拗成了有关系。大主教估计心里也在纳闷,剿了十几年的纯洁派怎么还没剿干净呢。这事儿要传到罗马可还得了?既然虔诚信仰的伯爵都来求援了,教会断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一来二去,皮埃尔.卡斯泰尔诺神父就作为教会代表被悄悄派驻了平叛军中。这位神父虽然职衔不高,但他是大主教的全权代表,阿尔比十字军期间本地大主教全权代表了罗马宗座的意志。故而当地人甭管是不是贵族,只要没给开除教籍见了这位皮埃尔神父都得低三分头。这么个有煽动力的神父到了军中,哈木宰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事儿要是教会不搅合进来,他还能凭自己的政治手腕和在中央军的影响力维持一下局面。如今平乱军摇身一变成了十字军,哈木宰一个异教徒可就一点置喙机会都了。
这位脑袋灵光的埃米尔前后一分析很快看透局势,这时候要去帝都禀告皇帝搬金令肯定是远水不救近火。眼下全军上下都已是杀气腾腾准备放火烧山的架势,想保住西里尔的命只有出奇兵把人从山上救下来,不然眼看就要玉石俱焚。
他当下就决定趁着皮埃尔神父和他的信徒们还没发难,立马组织人手上山救人。克伊米尔知道劝不住自家主子,只能硬着头皮作陪。好在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哈木宰出手够阔就招的到亡命徒,这样勉强凑了十几人。结果没等到晚上,西里尔的随扈胡安先被放下了山。叛军把他放下来就是想为谈判争取点时间。然而山上的人没有想到山下的变化远比他们想得快。有了皮埃尔神父的煽动,驻扎在山下的官军早就不打算谈判。如今就个别胆小的还在忌惮烧山会把皇帝的宠儿也一并烧死,事后惹上麻烦不好办,不然他们已经动了手。
胡安没有完成他最初的使命,还听说当兵的准备把一山的民众连同自家主人来个玉石俱焚,吓得三魂去了六魄。不过哈木宰倒是很高兴他回来了,有了这人他就有了向导。山路原就不好走,还要趁夜爬山更是难上加难。西里尔这个随扈虽然跟他的主人一样有点憨,却是个在认路上颇有天赋的小子。在胡安的带领下,真还就让哈木宰一行人衔枚裹蹄摸到了半山腰。可他们的奇袭也就到此为止了,哈木宰没想到叛军早就在山腰小路上埋伏了一队弓弩手。在狭隘的半山羊肠道上吃了埋伏,他们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而且对方已经放话在先只要敢试图反抗,他们不光会射箭还会把山石推落下来。铁质盔甲也许能挡一挡没箭头的弩箭,却挡不住滚落的巨石。哈木宰知道自己的偷袭既被算中,这招将军是吃定了,只能弃子投降。但他要求同叛军首领见面谈一谈。这就很巧了,因为叛军方面也提出要求同偷袭者的领队面谈。
他随即被客客气气带到了瘸腿的叛军首领面前,一眼就看到那个令自己牵肠挂肚担心到要死的家伙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在边上,神态轻松随意全不像个俘虏。
“哈哈,我就跟维克多叔叔说,十有八九来的是你!”
缺根筋的西里尔一见到哈木宰立刻欢呼一声跳起来就跑上去同他来了个熊抱。
抱得哈木宰哭笑不得,都火烧眉毛了也不知道这傻小子在得意个什么劲。他把目光放到了西里尔口中的“维克多叔叔”身上,这位的大名在过去几年他屡次从西里尔口中听闻,可谓如雷贯耳。现在看来此人手里捏着一支全组织纪律的农民叛军都能管理得有模有样,跟装备补给远胜于己的官军打得有来有往。军事上的机谋预判更是令人拍案,实在算得一个治军奇才。这样的人材不在军中任职反沦为了叛乱者实在令人扼腕。
在哈木宰观察维克多的同时,勃艮第人也在观察他。他起先觉得西里尔笃定第一个冲到山上来救人的会是位埃米尔还觉得对方是瞎吹,如今竟当真见到了愿意为友情两肋插刀的撒拉逊人。他对这位安巴尔的埃米尔还有些印象,在摩苏尔时就有不少人传言他是哈里发的纯血私生子。到底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让一个破落前十字军、一个圣骑士加上一位哈里发的儿子在这个山洞里聚了首呢?
随后埃米尔带来的消息却立刻令维克多抛开了命运真奇妙的绮思,就连神机妙算的维克多也没料到他们在山下已经被单方面强拗成了阿尔比异端。
维克多和哈木宰一样都属于所处情境越极端就头脑越冷静的那类人。虽然哈木宰没有直接挑明,他还是很快得出了同埃米尔相同的结论——就算圣骑士留在山上依然不能避免官军烧山。
两个信仰不同出身立场都迥异的聪明人,互相看了一眼就在对方瞧见了认同的光。对于叛军而言这很残酷,但这副棋已经走进了死局。维克多进退维谷,让叛军冲下山与兵精马壮以逸待劳的官军决一死战也是死,留在山上被蹿上来的山火烧焦也是死,往悬崖退避最后掉落万丈悬崖依旧是个死。
维克多再足智多谋都已是鞭长莫及死局难挽,但他知道西里尔不用陪着自己死在这座山上。西里尔是帝国圣骑士,皇帝的宠儿,他下山是有活路的。维克多和哈木宰都明白,以西里尔的脾气绝不会同意离开。聪明人之间的交流都不需要语言,几个坚定的眼神就让维克多和哈木宰之间达成了奇妙的默契。勃艮第骑士哄骗西里尔,请他带着山上所有人的希望去同泰纳曼伯爵谈判。
“你不是说和皇帝很亲近么?我相信你能在我们被吊死前拿来特赦令。”维克多并不经常说谎,但在必要的情况下他也可以一脸真诚地讲出言不由衷的话。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写了封亲笔信交给了西里尔。分别前他最后一次摸了摸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的脑袋。老骑士单身了一辈子,对他而言西里尔就算是他的半个儿子。南征北战了一辈子什么都没落着,唯独看到西里尔出落成一个依然保有赤子之心的好骑士让他老怀大慰。老骑士心意已决,绝对不让这个优秀的年轻人跟着他们在这座山上陪葬。
“你们快些去吧,我还得把人们集合起来开一场祈祷会。”维克多转过身去不想让西里尔看到自己眼角溢出的老泪。
那边厢一所知的西里尔还在拍着胸脯作保包在他身上。他那身漂亮的军礼服上泥巴已经干了,尘土被他拍得细细簌簌掉落飞扬。哈木宰已然了解维克多的良苦用心,只简短说了声保重便拉着西里尔带了自己的人火速离开。
他们下山行至半路,盘旋在上方的蝴蝶发出凄厉鹰啸。克伊米尔第一个惊呼起来,在他所指方向的山麓滚滚浓烟正冲天而起。很快闪耀的火光从黑烟里现了形,在夜幕下亮得刺眼。迟钝如西里尔也很快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目眦欲裂当即就要返回山上。好不容易才把他救下来的人们可不会答应,哈木宰一声令下随行人员一拥而上把帝国圣骑结结实实压在了原地。
西里尔此刻只恨自己不是哥哥,没有一身穷怪力挣脱不开。他嘴里骂骂咧咧赌咒罚愿,可他在这些人眼里的威信还不如能果断决断的异教徒埃米尔。这里每个人都想活着离开这座注定要焚毁的山,而圣骑士就是他们安全下山的筹码。
其中不乏有山地战斗经验的老兵,那人提醒沙漠来的临时领队,在树林茂密的欧洲山地,火借风势蔓延起来远比想象得快,转眼就能烧到这边。哈木宰虽没在森林山地作战的经验,但他见过被希腊火烧伤的阿拉伯士兵。比起可怕的烧伤,刀枪造成的金创那都不能算痛苦了。他还不想那么早死,当然也不会让西里尔去自寻死路。他命众人把西里尔按手按脚,自己和克伊米尔一个绑手一个绑脚,很不客气把帝国第一骑士绑了个瓷实。
此时他全然不理会西里尔的吵吵嚷嚷,把人拦腰往肩上一扛就招呼所有人继续速度下山。连克伊米尔都没想到,表面看着斯斯文文的自家埃米尔还有这把好力气,扛着个成年男子下山竟丝毫不慌。可怜那位帝国之花金发骑士臀上头下像袋燕麦被人扛着走,开始还在骂后来只剩下了抽泣。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山上少说也有上万的难民,很多是老少妇孺。这些人打仗没有战斗力飞渡悬崖也不可能,面对烧山只有死路一条。以前法里斯单是以为十字军对待穆斯林狠,没曾想他们对待同为基督徒的异端更狠。他就想着,这些卡菲勒的内战啊,穆斯林还是少掺和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