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死!
秦渊如眼底满是晚色之中看不透的红血丝,他向寇府的方向疾驰,此前刻意抚平的脑海心湖,这一瞬无休止的翻滚蒸腾。
眼前雾气四起,马蹄飞腾,灰土味填满的夜色直往他胸腔里钻,秦渊如心间苦涩的发抖,一点模糊又灼热的记忆似逆行的水流,淹的他口鼻难喘、舌根发麻。
路旁还都是未枯正勃勃的夏树,秦渊如却不知怎地,蓦然记起了一片深秋之景。
那是上一世,他与念念初遇——戚狗贼到寇家提亲寇清清,念念心情低落,恰巧遇上了来江陵踩点儿的他。
前朝皇子,尴尬又卑微的半生,让他恨透了所有人。
这些无处宣泄的恨意就像是浸了毒汁的藤蔓,一圈一圈的缠着他,恶毒地汲取着他所剩不多的、对这个人世的留恋。
秦渊如从小就知道活着是没什么劲的,但他求死不得,平日里只敢想想,想着以后报了家仇国恨之后,就在他那个冷清凄凉的广平王府里,最中间的横梁上,挂一根白绫把自己潇潇洒洒的风干。
他从期盼着自己少年早夭,到算着机会中道崩殂,但老天却好像听到了他一生里为数不多的愿望似的,某一天把他的念念送到了他面前。
那天,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呢……马车颠簸,秦渊如后脊如桩,似是连呼吸都不会了。
那时,他也是一个人在江陵,自己摸清了军防,心情却不爽,就着点儿未消的酒劲儿摇摇晃晃地去了湖心亭,冷不防被几个满江南乱窜的纨绔给认了出来。
那些纨绔都虚伪的很,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一口一个秦王爷热络地唤着,实际上早早憋好一肚子能把他淹死的坏水,他们骗他到亭外空地赏景,然后一推一绊,换了众人掺杂着大笑的惊呼声。
才刚入秋,湖水却冷得彻骨,秦渊如装着不会凫水,在岸上人群刺耳的讥笑嘲讽声中上下胡乱扑着,他狼狈的像是一条落水的狗,但他只能配合着让自己看着惨一点、更惨一点。
直到岸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各位才俊又作什么死呢?六子,去把人捞上来。”
那女子声音很冷,冻得在场众人皆是一僵,而本就被如冰的湖水冻到骨子都发脆的秦渊如,却是猛地一暖——竟然有人,想要救他。
他浑噩地活了小半辈子,在所有人都嫌他身处的火坑还不够热烈,积极地添柴鼓风的时候,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想要救他。
秦渊如佯装惊惧,沉在水里,偷偷留出一双不甚良善的眼睛,观察着岸边这一身素裳的女子。那女子好像畏寒似的,才小阳春就让随侍的丫鬟多带了一件披风,还有一个正脱着外衫准备来捞他的家丁,应该就是她口中唤的那个六子了。
六子动作很快,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将他捞回亭子,那些纨绔们见他上来了,吁吁几声作了鸟兽散,几乎是没一会儿就只剩下了女子和他。
他虚虚挡着脸,装着瑟瑟发抖的模样缩在地上,女子见他这般不争气的样子也没说什么,只让丫鬟把手里那件披风给他披上。他眼尖,看见披风领子附近绣了个隽秀的名字,寇念念。
原来她就是寇念念——秦渊如从指缝里偷瞄,只觉得腔子里的冷心冷肺忽地热了,跳的极快。
江南第一才女寇念念的名头,这江南里没人不知道,蜗居一隅的广平王自然也知道。
当年的秦肃并没有在当时当刻就摸清了自己的心意,他回到荆州的冷宅,躲进书房绘了几十幅那女子的模样,才知道一笔一画,俱是相思二字。
秦渊如第一次做扣,轻松骗了精明的老管家和麾下反军,将老本营搬离荆州,设到了江陵。
人人都夸他此举心思缜密,先控住江南最富庶的江陵,让建元帝的国库一下子少了大一笔税收,以致国库开销入不敷出,养不起入奢入俭的江南军,而若不是戚尚坤的突至,江南切下,易如反掌。
切不下江南,老管家日日哀叹生不逢时,秦渊如看着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只觉得好笑。自一开始,他想要的东西里就没有江山,到现今,他想要的更是只剩下一物——念念的欢心。
她喜欢那个英勇无比的少年将军,那他秦渊如此生最大的夙愿,就是帮他的念念抢到那个将军。
但这一世,他想抛弃经年的夙愿,让念念成为自己的爱人,但他胆怯、情怯、人怯。
他害怕。
马车行至寇府门前,应路停下,刘伯迎出,家丁搬来踏椅,念念无视秦渊如伸来的手臂,自己下了车。
秦渊如面颊阴沉,不近不远地跟在念念身后往里走着。
“刘伯”,念念没回头,只是轻唤,声音有些抖。
刘伯紧忙上前:“哎,大小姐,刘伯在呢,您吩咐。”
“小六在西院住不惯,你明日带他在府中看看,愿意住哪便住哪吧。”
“?”刘伯一脸困惑,回头看向秦渊如。这西院已是寇府之中第二好的院子了,住着寇家两位小姐,一般下人连进院的资格都没有,这小六一来就被大小姐亲自安排,竟然还嫌西院不好。
刘伯的胖脸抖了抖,有点没好气的对秦渊如道:“讨你愿意?老爷的屋你住不住?以为自己是哪家王爷呢?”
秦渊如:“……”
“我哪也不去”,秦渊如垂眼,眼睫在灯笼的映照下打出一片阴影,“你让我住西院我就住,你不让我住我就睡墙根、睡草垛,总之我哪也不去。”
寇念念脚步一顿,回头打量他,良久才道:“随你。”
径直扭头离去。
秦渊如面色难看,回背的后手中,是一盏坏了的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