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易受感动的心灵也有腻烦的一天;这副姿态就像接连演了几十上百场的圣迹剧,在民众中间已不再引起崇敬。
每天都有人坚定昂然地乘着囚车通过这条道路——无论是高歌着马赛曲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为生离死别而肝肠寸断,都已经因太多次重复上演而成了让巴黎人厌倦的戏码。
八日前,丹东的友人菲利波在这广场上走下囚车时,曾对着人民们高声呼喊:“那些将我们推到这里的人,很快也要自己登上这断头台!”
这样振聋发聩的预言,本能够指望在最麻木的心灵中引起震动,可台下的民众们只是嬉笑着叫嚷:
“这话我们早已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啦!”“上一车人也是这么讲的!”“给我们来点新鲜的吧!”
囚车上勇敢的妇女们深知自己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时代——常人的同情和良知已难于再用简单的话语和英姿所唤醒。因此,她们只是可敬地沉默着。
囚车在行刑台前停下时,夏琳谦卑地示意老教士:“您先请吧,免得延长等待的痛苦!”
老人家站起前,她又倾过身去,在他布满皱纹的唇角落下鼓舞的一吻。他的眼珠滚动着,一滴泪在眼眶周围打了几转,最终还是沿着那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下来。
这位二十岁的少女一生中,只吻过这么一次。
登上那台阶时,老人已一扫从前的怯懦。或许天主的荣光又重新笼罩在他心头,他的脊背仍驼着,看上去却已仿佛负着十字架的耶稣了。在生命的最后两分钟里,他和她们一样勇敢。
轮到德穆兰女公民时,两位在临近结局之际才结下最深厚友谊的女性,拥抱着彼此,做最后的告别。
“别了,我亲爱的朋友!”露西尔把她的面颊和夏琳依偎在一起。
“不,该说再会,好朋友!”前贵族少女笑着回应。
“是呀,再会,再会了!”露西尔最后一次亲吻她年轻的朋友。
她转过身去,由着人家把她绑在摇板上。年轻的母亲金色的头发随风飞扬,看上去纯洁而又傲岸,展现出一个无辜的灵魂所特有的那种平静和勇敢。
看客中间有个厨娘,每逢闲来无事便搬着板凳到断头台下找个位置坐,几乎不愿错过这里任何一场悲欢离合的好戏,此时却悄悄放下了头巾和面纱,不忍再继续窥视这受难的图景。
夏琳是这辆囚车上的最后一个。
“这是没有必要的,先生。”刽子手拉扯着手中的麻绳,用目光示意少女背过身去时,她微笑着摇摇头,对他提醒自己双腿的残缺。
那吉罗婷夫人的侍者没有回应她的话,依然面无表情地维持着动作。
“好吧,如果这样让您觉得更方便些。”她又垂下那双善于忍受的大眼睛,将两条胳膊拢在了身后。
用绳索利落地固定住夏琳的身体之后,刽子手一手搁在她膝窝下,一手抬起她的脖颈,轻盈地将她抱起。少女柔若无骨的身体以一个优美的弧度弯折下来。她洁白、温顺,却不似即将被献祭的待宰羔羊。
刽子手抱着她一步步登上断头台的阶梯时,她又向着珀西家所在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圣女贞德当年在火刑柱上望着天空时,就是这样的一种神情。
她的头伸过那个孔洞时,唇边仍有笑意。桑松握住那把手时,台下的观众们纷纷垂下了眼睛。那些人在这一瞬间无不感到,这位头发枯黄、任人摆布的青年姑娘,以一种无情的光辉反衬出了他们的渺小。
沾着露西尔圣洁的鲜血的铡刀高高升起又落下了。先前饶有兴致地要观看夏琳那颗金发的头颅的人,没有张口对刽子手提出那个要求。
艾迪特没能目睹这一幕。她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整个屋里透不进一丝的阳光。失去朋友的少女把头埋在自己的椅子上,哭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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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共和二年芽月二十四日:1794年4月13日。
②真实历史上的彩蛋:
“永别了,我这一世生活的全部、我的灵魂伴侣、我的女神。我用被束缚的双手拥抱你,即使身体与头颅分开,我也要用双眼久久凝望于你!”——卡米耶·德穆兰在给妻子露西尔·德穆兰(1770年1月18日~1794年4月13日)的诀别信中写道。
卡米耶·德穆兰(1760年3月2日~1794年4月5日)在铡刀落下前高呼的最后一句是妻子露西尔的名字。
③之所以专门写出这段,是读了毕希纳的《丹东之死》后,私心对于结尾露西尔·德穆兰的结局不满。露西尔在短暂的一生中创作了大量的诗歌、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然而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妇女一样,她的文字大多已遗失。露西尔所留存的少数文稿中,无不显示出了敏锐的政治意识和坚定的观点立场。
因此,希望女性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的形象不再总被单一地描绘成“奥菲莉娅”,即使是具有抗争意义的死亡也要表现得唯美且无意识。
妇女们完全可以坦然地、清醒自觉地、平静微笑着面对死亡,因为历史已经无数次地证明:她们是最勇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