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缝里漏进一股急涌进来的大风,却是被门缝挤成片状一般,只将屋内红通通的烛火猛然拉动起来,其它地方并未曾吹动吹乱过。
那陡然加长的焰苗越窜越高,一脸伤郁之色的陈老爷险些被烧着了两道瘦长眉,然而下一刻,风突然窒息住了一般,那烛火亦是从极高处忽地跌落几重天下来,光线骤然黯淡许多,只见烛油里浮着点点如粉炭般的灰烬。
陈老爷不顾额头上的刺痒麻辣,暼着烛油里点点灰烬,双目无声而泣,此刻丽娘在他眼里就似这几根点着的红烛,点着了就要熄去.他有愧,更有大罪,若能早早同她商量……
此时此刻,陈老爷后悔莫及,——眼前的这个女人可是为他辛苦生下一女一子的弱女子啊,而她脆弱起来最需要他呵护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如今,他还怎么有脸请求她的原谅。
陈老爷过久的注视烛光,让他的眼睛晕花了起来,眼前出现一个个叫他眩目的怪光圈,如此的光怪陆离,令他感受到他的人生竟是荒唐无比的。
王氏在陈老爷面前失言说了方婶多事之后,心里倒是平静了许多,却又在老爷神魂俱分地注视几根蜡烛吐露着忏悔心声之时,她在心里黯然叹息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她的那双眼睛跟着深深地陷了下去。昨日千般苦百般痛终有一日释怀的时候,可是,纵使如此又能如何呢?亏欠的亦只是亏欠罢了,于她的处境并无任何的改变。以前是她没有想通,现在,陈家没必要再添一个想不开的人。
对于死亡的害怕之情,因她己经忍受那种折磨数个月光景了,这才能这般看淡,而不是刚开始时令她产生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愤怒之情。
那一夜,当她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为了不让金书一个人胡思乱想地将过错扯到他自己的身上,她只好强拖了几个月,一直到了不能再拖下去的今天,——大夫说了,她就是有数根百年参吊着命,也过不了今天的子夜。
王氏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方朝老爷无力地挥了挥手,略作平淡道:“老爷,往事种种孰是孰非,都己过去了。丽娘当初便是想不开,若非如此,妾身现在亦不会躺在床上而不能动弹了……咳咳……”王氏的心里到底心绪由不得她作主,一提到往日旧事,便不能自己,看来,她想给陈老爷一个安妥一些的告别,亦是不能了。
此时,王氏的心尖揪着肝地疼痛起来。虽然她双目里的泪水早己流干了,但,她心里的那份悲恸并不比双目痛苦流泪时少上几分,还有那年两人洞房花烛时的甜蜜幸福,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让王氏痛苦得险些不能再发出任何声音。
陈老爷颤抖着双手抚向夫人此刻亦在微微颤抖的脸和手,道:“不,你放宽心,会好起来的,你总得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啊。”
王氏对着老爷虚弱地动了动嘴角,想要做出一个微微而笑就只为了让老爷心里更好受些的动作,却显然没有达成她的期望,她那牵动的嘴角极像被抽动过去般,显得十分僵硬生冷,王氏只好蠕动着双唇缓缓道:“老爷,丽娘现在还美吗?只怕是——”王氏的神志开始涣散,记忆亦开始紊乱起来……
“……美,丽娘比谁都要美,跟丽娘一比,其他的女人都是庸脂俗粉,丽娘啊!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你明天就会好起来的,不,有我陪着你,你会一天比一天更好起来的。我可能等下去,等你完全好起来,丽娘,你说好不好?”陈老爷注意到丽娘的眼皮慢慢要合上,心间涌来一股极痛的洪流,叫他粗暴地伸出手去翻丽娘的眼皮,口里仓惶道:“丽娘,醒一醒,是我啊,是我在陪着你,你睁开睛来看一看……”
王氏在迷迷糊糊之中睁开了眼,似是清醒了过来,她对陈老爷微微笑道:“是——老爷啊,美、美什么,老爷就是不对丽娘说真心话,丽娘都人老珠黄了,有什么可美的……”
接着,王氏双手虚动了动,声音开始轻微下去,“我们的孩子,宁儿和金书就交托给老爷你和沈姨娘照顾一二了。丽娘注意沈姨娘很久了,只有她是一个安份人,应该不会亏待我那两个孩子,否则,我便是在地府也要爬上来重新找亏待我儿的人算帐,……老爷,以后你想娶几房就娶几房吧,丽娘再也不会怨你了……”王氏终还是在泣不成声的陈老爷怀中阖然长逝了。
这时,外头恰是子时初刻,窗子被人从外头野蛮的推打开,一轮刺目的月光洒了进来,正照在陈老爷潸然泪下的脸上,发出幽幽的冷光。
陈府内的屋脊下方不远处响起了正室夫人病殁的钟声,东屋头的仆人凄哭声一片。
回去歇息不久,又回到东屋的宁儿和金书,还有几个庶女亦都被各自的亲生庶母带着闯进了正室夫人的东屋里头来。
几个陈家骨肉跪倒在王氏的榻前致哀,身后是几个装着丧服的仆人在给小姐少爷们穿戴麻服,宁儿早己泣不成声,就倒在正房大丫头流彩的怀里。宁儿那一双原本明动的眼睛此刻像是两只鱼泡一样鼓涨起来,朝床榻上如石雕一样呆坐的父亲大人和那只被父亲捧在怀中的苍白手臂望了又望。
她是多么希望母亲大人的手能再动一动……
少君的双膝跪下,但她的双眼里并没有流下半滴的泪水,反倒是拉着她一只手的沈姨娘在一旁悲伤地嘤哭起来。
沈姨娘身上还有一丝彷徨无措毫无保留地向她展露出来。她己经从大夫人那里知道娘亲为何事苦恼了,还是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她可以对任何人撒谎欺骗,甚至动用手段,却唯独不会对今世的亲生母亲做出这些,她会听从娘亲的最终打算,——是留还是走。
可是,此时此刻,少君的心里却是涌起阵阵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情绪,往日王氏的所作所为像走马观灯的灯笼一样在她的眼前转动不己,一个接着又一个画面出来。王氏作为陈府的女主人,她其实是很了解她的,然而,今晚轰炸过来信息,却叫她又不了解己经不能再开口对她说话的王氏了。
她该怎么办?难道仅仅因为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王氏帮过她,她就要答应王氏临终前的遗言吗?
这时,少君的右肩突然被什么给重重撞击了一下,一下子便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又听得有什么东西过去的声音,少君抬头朝右边望过去,却见得方婶扭头过来冲她诡秘笑起来的那个可怕神色,少君顿时狐疑起来,本能要赶沈姨娘起来并且躲避到一边去,这么一动,少君才意识到她的右臂好像湿了,忙用手一摸过去,黏滑的感觉,还有一丝腥气飘了过来。
“是血,”如惊雷一般在少君的脑海里轰响起来,她霍地跳起来,左手捂着右臂暴喝道:“小心方婶,她手上有凶器。”
可惜己晚了,方婶抽出那把犹带着少君手臂上鲜血的剪刀划向本就因大夫人王氏阖然长逝神思未明的陈老爷,宁儿最先惊骇地叫喊出声:“不要,不要,那是我爹啊!方婶……”
金书是唯一在场的男丁,他果断地扯下身上披着的新麻衣,要朝方婶握着凶器的那只手打去。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方婶己经将利剪对准了陈老爷的咽喉之处,只要再下去一点,陈老爷必然要飚血而亡。
金书不得不将手中的麻衣抽回,他喝道:“大胆方婶,还不快快扔了凶器,念你行事未遂,我和爹爹事后不会同你计较这些。便是念在母亲份下,也会给你留下一条生路的,你放下吧。你跟母亲一场,好歹放下它吧。母亲不会愿意你这样做的。”金书一提到母亲就泣哭出声,他能了然方婶要替母亲血恨的心情,可是这等事,他是不会让它发生的。
“方婶,求你,娘己经不在了,你不要让宁儿再没有爹爹了,爹爹有什么错,我替他赔不是,啊,你千万别这样,宁儿不能没有爹,也不能没有你啊。呜呜……”宁儿果真朝方婶不停地磕起头来,宁儿光洁饱满的天庭一下子便红肿起来,这头磕得不打一分折扣。
少君先将身子发软的沈姨娘推至一边,悄悄伸手向后招来青花护着沈姨娘最起码慢慢退到不引方婶注目的角落里去,而她本人却留了下来。她虽然不忍心宁儿继续磕下去,却注意到方婶因为宁儿的举动,神色有所松动。
这便是转机。然,仅仅如此,陈老爷的性命危在旦夕之间,少君不得不一面在脑中苦思起对策来,一面小心不要出声触怒到如今神智极端的方婶来。
宁儿的头“砰砰”磕下地面的声响,如撞同中了方婶的胸口,她本是似地狱之中来,只为替王家小姐讨回一个公道,可是,面对同是被她一朝一夕看着长大的宁儿小姐,且又与小姐长得那般相似,往日的情叫方婶一时之间拿剪子的那只手也开始抖动起来,她努力把持住,并且颤着声音道:“大小姐,您别再向老奴磕头了,我答应你放过他。”
方婶见宁儿被人扶起,便松下一口气来,那一双似要泣出血来的眼睛流露出些许慈爱的目光打量了宁儿几眼还有金书几眼,金书握着麻衣的手垂了下来,并不曾完全丢开麻衣,可是神色里的哀伤叫方婶尽收眼里。
方婶转身与老爷面对面道:“你不配小姐对你念念不忘,是你夺走了小姐的大好青春,最后还有她这半条命,你何其残忍,我千不该万不该,不早早在小姐没有泥足深陷时结果了你,现在又有何用,小姐去了,丢下老奴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的。”
宁儿推开金书和少君同时阻拦过来的手,冲了过来,与方婶近在咫尺,泣道:“方婶,你还有我啊,还有宁儿,不信,你上前来摸摸。”
“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我放过你这条狗命,你需得记住,你这一生是替小姐是替小姐赎罪的。要是你以后敢对两个孩子不够好,你会有报应的,一定会有报应的。”
“还有你——”方婶不敢看向宁儿的绝望的脸,反倒将宁儿撞倒在地上跪不起,执着剪子放过陈老爷,反倒向少君这头冲来。
少君见闪躲不及,只来得及拎起一只短圆墩,一面又分神让青花护着姨娘千万不要过来。
沈姨娘本就吓得要死,见如恶神附身的方婶朝她唯一的女儿冲来,遂惨呼“少君”便要冲过来,却被满脸泪花的青花拦腰抱起,死命往门外拽去,其它的一干小丫头早早吓得面如雪色,全身抖如筛糠。
“还有你,——这个狠心人,”方婶手握利剪,一只眼睛死命瞅着少君身上那处被她刺破的血口,诡秘地笑了起来,即是满足,又是恐慌,然而当她意识到少君小姐并没有被她吓着时,她犹不甘心道:“竟然这样都没有吓着你,你——还是人吗,你是妖孽。”